• 崔振宽

    陕西长安人,1935年生于西安,1960年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国画系,现为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、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、陕西省美术家协会顾问、西安美术学院客座教授、陕西国画院画家、国家一级美术师。

     作品参加第六届、第八届、第九届“全国美术作品展”,“百年中国画展”,首届和第二届“当代中国山水画·油画风景展”(获艺术奖), “中国当代艺术欧洲巡回展”,“向祖国汇报—新中国美术60年展”,“中国美术60年,纪念改革开放30年中国艺术大展”,“联合国世界公务员日中国艺术大展”等。1994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展,2002年先后在中国美术馆、上海美术馆、广东美术馆、成都现代艺术馆、江苏省美术馆举办“气象苍莽·崔振宽山水艺术巡回展”。2005年举办“从艺五十年·崔振宽山水艺术回顾展”,中央电视台《东方之子》栏目对其艺术成就进行专题报道。2007年获“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造型艺术奖提名奖”。2015年先后在中国美术馆、西安崔振宽美术馆举办“苍山无言·崔振宽画展”。出版有不同版本的《崔振宽画集》多种,数十幅作品被中国美术馆、人民大会堂、上海美术馆等学术机构收藏。并被列为文化部文化市场发展中心研究课题山水卷核心画家及《中国画当代艺术30年》课题重点研究艺术家。


窗边絮语

鲍宁肖像  水彩  37.5cm×27.5cm  1957.jpg

鲍宁肖像  水彩  37.5cm×27.5cm  1957

我新居的窗前是一排修竹,透过稀疏的竹叶,是一抹黛色的远山。山顶挺立的一株大树宛如一座宝塔。静心宁神之间,那图像竟会幻化成宝石山和保俶塔的剪影,而我,则是站在了卫生干校八幢的阳台上,刘航与我并肩伫立,听我唠叨,伴我遐想。

“卫生干校”这名称早已鲜为人知,但它之于我,却是心灵深处的一块净土。那里,有许多人生滋味供我反刍,有许多记忆碎片任我捡拾。

刘航,你记得吗?六十年代初,我们分到了一间小屋,地处保俶路西侧,宝石新村的对面。现在属宝石一弄,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:“桃源新村”。那时候,我们穿过巷边的一堵崖壁,沿着盘山小路拾阶而上,每隔二三十米的平坡上就砌有一座平房或楼房,均为砖木结构,西式造型。据说,这栖霞岭的余脉、葛岭的一角,曾是与世隔绝的麻风病院的小天地。又据说,解放后,这里办起了培养卫生人才的干部学校。再后来,就只留下了“卫生干校”的地名,所有楼房又成了省级机关的干部宿舍。

我们所住的八幢位居半山腰,是座四开间的二层楼房,屋顶还有五间开着天窗的小阁楼。你那学音乐的堂侄曾在那里借宿。这幢楼里住着十来户省委各部门的干部、职工。

那间五六平米的小屋就面对着二楼的楼梯口。有一天,你独自在房里生煤炉,因通风不畅,煤气中毒,亏得我正巧回家才逃过一劫。你说,你命大,每每遇险,都会挺过。譬如,刚参军,美国罐头割破了脚背,拖着肿痛的脚行军也没掉队。学习马术时染上了伤寒,也熬过来了。操炮时遇到膛炸,结果有惊无险……你啊,虽不算命运多舛,也真是事故不断,还说得那么轻松。

后来我们搬进了朝南的十几平米的大间。一米多宽的阳台连通着四个开间的四户人家,形成了一个“一”字形的大杂院。关起房门是各家,打开房门是一家。这全木结构的大阳台是公共的多功能厅和孩子们的乐园。凭栏远眺,是隽秀的宝石山和保俶塔;俯瞰,是崖边的杂草丛林;纳凉取暖、交流嬉戏全在这里。你这位喜欢拍照画画的刘叔叔自然而然地成了孩子们缠绕的中心。久而久之,才读小学的小红画出了像模像样的素描头像;才上初中的阿勤从倾慕到热爱,开掘出自我的艺术潜质,走上了与艺术有关的人生道路。当然,他们不只是你艺术创作的受众,也是你艺术创作的小伙伴。不是吗?在你的摄影作品《葛岭初雪》里,孩子们成了画中人,为你的作品注入了灵气。

从八幢往上走,穿过九幢前往后山,道路开始分岔。一条是下坡,通向体育场路、曙光路;一条是上坡,一直通向初阳台、黄龙洞。说是路,其实也只是人们从乱石翻滚、杂草丛生的山坡上双脚走出来的通道。有一阵子,你每天黎明即起,背着相机,摸黑上路。翻山越岭登上初阳台,去迎接旭日东升,去追逐太阳的光影。这才有了后来朝霞满天的水彩,有了红日出东方,霞光映塔影的摄影作品。我赞赏你的执着和韧性。

那时候,我们都一心扑在工作上,脑子里装满了“革命第一、工作第一、他人第一”。好长一段时间我是常住学校,以校为家。你不曾有过一句怨言,不曾有过半点异议。我虽然也不曾有过什么表白 ,但对你的理解和支持一直由衷感激。

又有一段时间,我常常头痛难以入睡,你虽然也很困乏,但还是不停地为我轻揉太阳穴,送我入梦乡。这份温存是你留给我的遗产,一直在心中珍藏。

1965年你去搞“社教”,担子重,压力大,生活又艰苦,常常熬夜之后又失眠。烟酒不沾的你竟学会了吸烟。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后,你们应召回原单位。很快,你就把烟戒了。或吸、或戒,都不用我的干预,因为你是有理性的人。

一开始,我们以为那是一场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战斗,不能做逍遥派,应积极投入。但越往后越令人费解。为什么所有的权威都冠以“反动”,所有的名著都视为“毒草”?你一气之下,劈掉了心爱的木刻板做了只碗橱。

在常人面前你总是温文尔雅、轻声慢语,不失礼仪,怎么听说竟然会与军宣队代表发生冲突,而且怒火冲天摔了茶杯?我佩服你的正直与血性。

由此想到你的另一面。我在杭大读书时,学校用火烧烟熏的方法消灭蚊虫,全校弥漫在浓烈的烟雾里。正在生病的陈坚同志无处“逃生”苦恼不已。我突发异想,擅自把他送到了我们家里就返回了学校。那时既无电话,更无手机。等你下班开门进屋猛见一陌生男子,那惊诧不言而喻。事后,对于我的莽撞,你不曾有过一点责怪。我赞美你的善良与坦荡。

西湖雪  水彩  38cm×52cm  1980.jpg

“四人帮”粉碎了,科学文化事业迎来了春天,你和你的伙伴们意气风发、斗志昂扬。连我这局外人也能感受到你们美术出版社和谐温馨、激情洋溢的气象。《西湖神话故事》出版了,《飘》冲破非议问世了。你也开始重拾画笔,去追回十年中流逝的时光。速写本、照相机又成了你的挚友和侣伴。

出差是辛苦的,但你却像蜜蜂飞进花丛,辛勤采蜜。你乘车去安吉,一踏上递铺的土地,村落、田野、放牧、耕作、砍柴、洗衣……各色图景就出现在你的画夹里。一次浙南行,一路未停笔,图文并茂地记满了一大本,连采访对象夏成双连环画的样稿也在旅途拟定。从安吉递铺返杭,车过黄湖镇,在停车休息五分钟的刹那间,见有农民正在造新屋,你就用钢笔把它定格于你的速写本里。我赞赏你的勤奋与敬业。

有些人出国访问,也就是走马观花、蜻蜓点水而已。你可不然,出访前查信息,看资料,做足功课;访问期间,透过车窗抢镜头,坐下开会忙速写,分秒必争。回国后,绘画撰文忙个不停。我敬佩你的兢兢业业、不辱使命。

记得有一次境外友人送给你一瓶洋酒,你不假思索地拿到单位。外国友人送给你不少画册,你如数交给了“人美”资料室。我赞赏你的公私分明、廉洁自律。

你瞧,我一口气说了你这么多“好”,难道你就没有过失?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?曾有人愤愤地说:“没见过这样的领导,上次会上讲过的话,这次会上却矢口否认!”更有人不屑地说:“这人品质很差,承诺过的事竟会不认账”。刘航,你怎么会这样?难道你是言行不一的伪君子?后来,反倒是传话的人给予我安慰和解释:当你病发后,他们都冰释前嫌,认为那些表现都是前兆,因为遗忘是疾病的最早症状,可见你的病史远非起于五十六岁。

五十六岁,那是你完全进入朦胧世界的起点。在此之前,你虽然经过了血与火的洗礼,风和浪的历练,但流年似水,五十六年不过是时间长河里浪头翻滚的一瞬间。

可是,我又想:生命的价值并不该以岁月的长短来掂量,只要燃烧过,只要她闪过光;哪怕只有萤火那般微弱,只有闪电那样短暂。虽然你未实现你的梦想,没达到所期望的辉煌,但你努力过了,在艺术园圃里萌生过几片绿叶,绽放过几枚花瓣。这就够了。

还应该告慰你的是在张浩、马锋辉、潘鸿海、曾宓、骆献跃、斯舜威、应金飞、孔国桥、周崇涨、徐明慧、陈纬、刘颖、胡超等诸多朋友的悉心关怀和鼎力帮助下,你的几百幅作品已归宿于浙江美术馆。不日,将与你第二故乡的父老乡亲见面。来之于民,还之于民,感恩社会,这应该是你的遗愿吧!

冬日的夕照转瞬消失,梦幻般的远山渐渐隐去。日出、日落、匆匆而过,匆忙得有话来不及讲。我们这辈子,最初是想交谈而没有时间,后来是有时间而难以交谈。现在呢,我只能隔山呼唤!兴许真能呼之欲出?柏拉图不是说“灵魂不灭”吗?

生命短暂,艺术长存。

明月清风不老,宝石流霞依旧。

鲍宁  201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