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学雷
最困难的任务似乎就是最简单的任务:观看。不只是我们的双眼,而且更多的是我们的整个艺术感受力,都必须得到彻底的训练,对我们的所见进行长期的沉思和缓慢的消化,直至可以万无一失地辨别出它们的形式,并对它们作出合适的判断,此乃最高的境界。
——莫雷利(Giovanni Morelli)
与夏回兄的交往始于客岁六七月间,当时我正在办一个小型的书法展,地点就在他画室的不远处。他身背双肩包,到展厅转了一圈,提出一些颇为中肯的意见。结束后,邀他共进午餐,他说:“吃过了,有空到我那里坐坐?”不久,我当真去了,他手忙脚乱地为我泡茶、斟茶,还拿出烟斗丝供我吞吐。我们开始聊天,聊得十分散乱(就像他画室那样)。因为是一种没有“系统”的交谈,所以现在已无从回忆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。
他的画室有些局狭,桌上摊满了笔墨和书籍画册,壁间贴着已完成和刚起稿的画作,还有许多湘妃竹管胡乱地散落在地上……。我喜欢这种感觉!因为我的书房也是非常杂乱,在无数次风风火火地“归其正”之后,没过多少时候又垮回了原样,我戏称这是“原生态”。虽然,井然有序本应是人们通常认为的“常态”,而我却如庄周之梦那般——“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?蝴蝶之梦为周与?”《心经》说:“无挂碍故无有恐怖,远离颠倒梦想。”看来,我是没能“远离颠倒梦想”,但心中“无挂碍”,更“无恐怖”,七零八落,依然故吾……
没有“系统”的交谈和零乱的陈设,总会让一些人不爽。为了消除他(她)们的成见,还得做一番解释。可是,这样下去将无休无止,本文也要跑题了。好在夏回是个画家,他的画和他的画室应存在某种内在的联系, 正如一位美国艺术家对画室的意义有着这样的看法:“在那里不仅作品聚集,而且凝结着产生这些作品的习惯、态度和思索”,甚至认为,画室就是他自己的作品。那么,关注一下夏回的画,或许能够帮助理解他那零乱的画室了!
在人们眼里,夏回是以水墨花鸟见长的画家,他曾出版过一本作品集,题目就叫《水墨日记》。当然,那些浓妆艳抹的着色画他也擅长,并且亮丽而不俗,这应该是得力于他的水墨功底。因此我们主要关注的是他的水墨画。
夏回是个“中国式的画家”,即使穿着西装、住着洋房……,也改变不了这个根性。更何况画得一手最能代表中国绘画精神的水墨画呢?基于“中国式的方法”,在每次观看夏回的画作之后,我的脑际会突然闪现出一种意象——豆棚瓜架,这是一种生活意象,也是文学中经常表达的意象。清人戴名世在其著名的《乙亥北行日记》这样里写道:
偶舍骑步行,过一农家,其丈夫方担粪灌园,而妇人汲井且浣衣;间有豆棚瓜架,又有树数株郁郁然,儿女啼笑,鸡鸣犬吠。余顾而慕之,以为此家之中,有万物得所之意,自恨不如远甚也!
在瓜瓜豆豆,藤萝蔓蔓的架子下面,即使干着粗笨的农活,料理日常生活中的琐碎,也是一幅优雅宜人的场景,更何况沏上一壶茶,展开一卷书?由此我突然又想到了一个形容词——“漫漫落落”,这是三国时期吴国大书法家皇象《与友人论草书》中,描写草书的艺术形象而写出的话。这真是一个美妙的词汇,它不光恰当地形容出了草书的艺术形象,还足以形容水墨画的写意性特征,更表现出一种生活意象和生活态度来。
庄子说:“缘督以为经”,意为顺着自然的理路以为常法。看似毫无条理的豆棚瓜架和不见章法的闲散生活,其实是暗暗地顺着自然的理路行进,只是不易察觉罢了。而“漫漫落落”是最恰当、最形象的比喻。现在再来理解一下夏回那零乱的画室和他的水墨画,真是有着“内在和外在的联系”,都是他“他自己的作品”——漫漫落落而脉络自在其中。
形象比喻,又称“象喻”,是中国文艺批评中的一种独特方法,西方和其他国家的文艺批评中却很少运用。说夏回的画如“漫漫落落”的“豆棚瓜架”,正是象喻方式。“象喻”是中国式思维的折射,可是现在的许多中国人只在短暂的“哺乳期”中吃的是自己母亲的奶,到了“断奶期”后,却只吃“西方奶妈的奶”。这样,“中国”的记忆渐行渐远,“西方”的意味越来越浓,看画的方法也因之改变了,总觉得“象喻”的滋味没有“西方奶妈的奶”那样“带劲”。
西方的思维以分析见长,这已是共识。尽管理论流派多如牛毛,但“分析”的痕迹总是那么清晰。的确,“分析”是一种十分“带劲”的行为,充满理性的光辉,从方法论层面比较,似乎要比“象喻”方法“进化”了许多。可是西方的方法未必完全适用于中国的水墨画,方枘圆凿,时有扞格不入处。比如,现在的美术史研究中十分流行的“图像学”方法。这种方法尤其适合用来研究那些“将文字中的形象比喻提取出来,转变成图像的做法”而成的,具有“叙事性”的画作。可是中国的水墨画家却没有如此的单纯,他们的绝大多数作品都不会简单地将文字中的形象比喻提取出来,形成一种易于察觉的叙述。而水墨画的写意性往往会排斥整套分析方法的介入。许多西方美术史家在这方面就吃了亏,他们在叙事性较强的绘画(包括中国画中的此类作品)面前,图像学分析方法被用得游刃有余,确实是行家里手。但当面对写意性,尤其是较强写意的水墨画的时候,他们的方法就显得捉襟见肘。他们理论先行,又过于信任,相信水墨画家已经为他们的理论做了“事先的准备”。事实上,水墨画家却无意间捉弄了他们,他们条分缕析的热情被浇灭了。
我不是说西方的方法不好,只是认为未必完全适用于分析中国画,尤其是写意水墨画。如能恰当地运用分析方法探讨水墨画,当然不会有多大问题,但千万记住:水墨画的写意性往往会排斥看似完美的整套分析方法的介入。
夏回的画正是那种令图像学难于驾驭的作品,正想用严谨的态度去分析的时候,却发现手段已经不灵光了。幸亏沃尔夫林(Heinrich Wolfflin)为我们铺设了一条简便易驶的轨道“观看——描述”,他相信,美术史的工作开始于观看,结束于描述。观看是走向描述所必需的一步,而描述则是对观看的检验。然而,以什么方法“观看”和“描述”夏回的水墨画,则又是一个问题。莫雷利(Giovanni Morelli)说过一句让人揪心的话:“最困难的任务似乎就是最简单的任务:观看。”可对于任何画作谁都不能不看,但看画的眼睛又是那么不同,因而对画的理解也就产生了不同,描述也就不同。文艺家常说“诗是无形画,画是有形诗”,诗画之关系庶几如此,但董仲舒却说“诗无达诂”,那么,画也就可以类推成“画无达释”。“诗无达诂”本来就颇具历史性的尴尬,“画无达释”的境遇同样也让人沮丧。可诂诗之人沿着“阅读——描述”的轨道摩肩接踵,踽踽而行了两千余年,至今还大有人在,这为我们“释画”鼓足了信心。可是,无论什么画都在“观看——描述”的轨道上行进,思来想去,“描述”夏回水墨画的方法:最好的自然还是“中国式的方法”,也就是前面 “豆棚瓜架”的象喻与“漫漫落落”的描述。
蒲留仙诗云:“姑妄言之姑听之,豆棚瓜架雨如丝”,只希望我对夏回的画没有过多的“妄言”,但欣赏夏回画作的诸君,对我拉杂的“描述”,大可妄听之,最主要还是用你们的法眼享受一下他给你们搭建的“豆棚瓜架”吧!
2012年9月18日于寄闲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