• 黄永玉

    1924年出于湖南省凤凰县,土家族人,受过小学和不完整初级中学教育。

    十六岁开始以绘声绘色画及木刻谋黄永玉(1924.7—)笔名黄杏槟、黄牛、牛夫子,土家族,湖南凤凰人。擅长版画、彩墨画。曾在香港从事木刻创作活动,任长城电影公司剧本特邀撰写人,香港《新晚报》画页编辑,1953年后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。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、副主席、顾问。

    作品有《春潮》、《百花》、《人民总理人民爱》、《阿诗玛》。巨幅画有《雀墩》、《墨荷》等。1986年荣获意大利总统授予的意大利共合国骑士勋章。出版有《黄永玉木刻集》、《黄永玉画集》等。 生。曾任瓷场小工、小学教员、中学教员、家众教育馆员、剧团见习美术队员、报社编辑、电影编剧及中央美术学院教授、中国美术家协会顾问。


一张画一封信谈艺术

昨天大清早就预备为你写这封信,不料来了人,上午一个,下午一个,都是办正经事情的,走的时候已经天黑。后天我就回湘,乘今天和明天把信写完。

悲鸿、海粟、风眠都是各有可爱之处的老人。悲鸿先生带给中国严谨的素描观念和很具说服力的技巧。海粟先生心胸开阔、见闻广博,遗憾的是贪爱社会活动,浪费了青年时代积蓄功力的宝贵光阴。他也不像悲鸿先生真诚地关心学子,学生长大之后都很少感谢他、想他。风眠先生则是只顾自己画画,不太关心自己和外界情感升降的问题。三位老人却都是趣味盎然的聊天对象(悲鸿先生我只是听别人说起),使后学在清谈中得到课堂中得不到的点化。对现代画,悲鸿先生明确地反对,海粟先生拥护却少见系统的观点,风眠先生则是个实践者,他本分、默默地工作。

这些可敬的先行者、开拓者、不可能尽如人意地完美,但却庆幸中国有了他们的可贵灿烂。

我自小就是一个流浪者,没有系统的学识、固定的职业,甚至没有正常的饮食,没有老师和前辈的提拔,没有群体的互拱,自己是自己的衣食父母,行囊装满上百斤局限性。值得开心的是自由。随地捡来的杂食、顺手拈来的书本、阳光、空气、水,足够在大江湖漫步了。从无门户之见,吸食的都是有用之物。真的谦虚、真的客观、真的开心快乐、真的善于排解忧伤……真的爱、真的信任、真的工作,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。卡夫卡说:“人要客观看待自己的痛苦。”快乐何尝不是如此?

很多年前,学院批判印象派。印象派有何可批?等于吃奶批奶。眼前用的、表现的不都是印象派的经验成果吗?那位可爱可敬真诚无边的许幸之先生一个人站出来保卫印象派,成为众矢之的。……

很多年前批“人道主义”。为什么连人道主义也批呢?共产党解放全人类不人道?还有哪个比它更人道的?喔!后来明白了,号召批人道主义是解决眼前阶级斗争问题,不狠,讲人道怎么行?解决全人类的使命很遥远,以后再说。

……

我一生只讲笑话,不传闲言,这是老朋友都知道的。唉!这种狗屁事就不提他了。还是谈画吧!

我完全没想到“文革”以后你画了这么多痛快的画!只可惜,若你现在是三四十多好!你可以用更多的力气对现代绘画作更深入的试探。你的条件好,懂素描、懂色彩、懂结构、懂纵深运动虚实韵律、懂节奏关系……画画要家底子厚,举重若轻。你缺的是时间,所以你的压力太大(还要照拂你那位“忠厚传家”的林岗),所以只能为你祝福长命百岁,天上所有的为善的菩萨、观音大士、穆罕默德、主耶稣都来保佑你。

抽象画,我以为画素描、搞色彩、解剖、透视……基本功最有用处。只可惜这些东西搞多了,会迷魂,会鬼打墙,一辈子陷在里头出不来。清醒地杀出来搞抽象画的,无一不是高手,而且是一个清醒的高手,像晴空上的老鹰一样。

素描和其他基本功的诸多元素,如距离、结构、质感、光、调子、虚实、运动关系、冷暖、强弱对比……其实就是抽象画其中之一的主题。光是一种主题,又可以千变万化画它一年半载。扩而大之,哲学的、音乐的、美术的、自然科学的、人文的……它的主题(如果有所谓主题的话)就是绘画元素。就像研究人类之后重新又去研究细胞和胚胎一样,抓住一点、一丝就行。这一种行动倒真有点像素描钻牛角尖入迷一样,而抽象的快乐规模远不是正统画的快乐可比。领域宽阔无边,简直是天马行空(书法家其实就是抽象画家)。

眼前,我看国内抽象画家好像困兽,有力气无处使,文化感觉似乎还嫌幼稚。自己无趣怎能引起别人兴趣?他们太重视任务感和主题感了。没有的!人怎么能向高山、大海、悬崖、深谷要意义?

看你以前的画,其实是张张都有想法,只是你一边画、一边怕。……

现在无所畏惧了,你完全撒开了手,这真精彩和开心。不过我建议你在每一组品类上多画一些,把它们画得烂熟,画得草率,画得无可奈何,画得腻味再换口味,不要稍微两三张就放手。要知道火花和开端得来不易,也可能在疲乏厌烦中得到妙悟。

嗦了一大堆废话,请原谅老头子常有的毛病。明天把这封信想办法寄给你,问林岗好!一家好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