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2年3月的一个普通的日子,天津大连道的一间旧屋中,一位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正在慢慢打开一幅画作,随着他的手,“石田富春 山图”六个大字赫然出现在眼前。
《石田富春山图》?
男子在记忆中迅速搜索——难道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明代画家沈周绘制的《富春山居图》摹本?据相关的历史资料记载,这幅长达三丈的画卷,是沈周在原画丢失的情况下,凭借记忆所绘制的,人们称之为 “背临”。凭借着高超的艺术造诣,沈周对原作的模仿达到了形神兼备的境界,同时也融入了其个人特点,使这幅画与原作一样,成为了古代绘画史上的瑰宝。
【明】沈周 石田富春山图(局部) 故宫博物院藏
如果这真的是价值连城的国宝,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间旧屋中?原来,这里隶属于天津外贸仓库,每天有成千上万的古玩字画通过这里出口海外,为国家换回宝贵的外汇。眼下,这些文物正在接受出口前的最后一道检查,一旦通过文物部门的检验,它们就将被打包装船,远赴重洋。
此时此刻,掌握这幅画作命运的,是书画鉴定专家刘光启。
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的时候,刘光启就为生计所迫,在北京琉璃厂书画店当学徒,凭借着多年的努力,他不仅对历代画家的生平和画风了然于胸,对唐诗宋词、画史画论也很有研究,培养出了过人的眼力,在业内被人们称为“刘半尺”,意思是一幅字画,只要在他面前打开半尺,他就能立判真伪。
也正是凭着多年养成的眼力,刘光启立刻辨认出,眼前的画卷正是沈周背临黄公望《富春山居图》绘制而成的《石田富春山图》。
沈周与《富春山居图》的奇缘
沈周与黄公望的《富春山居图》之间,有一 段奇妙的缘分:《富春山居图》是元代画家黄公望在79岁高龄时,用了七年时间绘制而成的。 画中描绘了自己当时隐居处富春江两岸的秀丽景色:丘陵起伏、峰回路转,江流沃土、沙町平畴;云烟掩映村舍,水波出没鱼舟;近树苍苍,疏密有致,溪山深远,飞泉倒挂;亭台小桥,各得其所,人物飞禽,生动适度。笔墨技法既包容各家之长,又自有创造,并以淡淡的赭色作赋彩,这就是黄公望首创的“浅绛法”。整幅画简洁明快,虚实相生,显示出极为高超的艺术水准,被后世誉为“画中之兰亭”。
画作刚完成,黄公望的好友无用道人细细鉴赏后,便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“:未来的书 画收藏界,将因此作而风波迭起,甚至会有巧 取豪夺的阴谋,让此画蒙尘。”令人没有想到的是,这番话日后竟一语成谶。明代成化年间,《富春山居图》辗转流传到了沈周手中。沈周异常兴奋,反复展玩,视为至宝。一次,沈周想请一位朋友为此画做题跋,这位当时的名流把《富春山居图》拿到家中,他的儿子看到后起了 贪心,就擅自把画给藏起来,对沈周则说画被弄丢了。沈周一向宽厚谦和,不喜与人为难,对方又是有背景的人,几番讨要等待无果,也只得作罢。
不料,一段时间以后,沈周竟意外地在书肆见到了这幅画,大喜过望的他立刻要买下。对方见沈周买画心切,便狮子大开口,开出一个高价。沈周只得回到家中,东挪西借,可当他总算凑足了银两赶回去买画的时候,却被告知这幅画已被其他人出高价买走了。
意外失去,意外相逢,却又失之交臂。这次经历格外让沈周懊悔不已。朝思暮想下,他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:要凭自己的记忆、尽平生所学,将这幅三丈长的画卷临摹下来,以慰思慕之情。《富春山居图》的摹本《石田富春山图》,就这样问世了。
不久后,沈周把《石田富春山图》送给了一 位叫樊舜举的友人。此人从此开始留意《富春山 居图》真迹的下落,终于有一天,他在市场上找到了原作,立刻重金买下,带回家中谨慎收藏。 第二年夏天,沈周受邀到樊家做客,樊舜举将黄公望的《富春山居图》与沈周所做摹本一起摆在了他面前。沈周万万没想到,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再次见到珍爱的旧藏,而且是和自己背临的摹本在一起。感慨万千之中,他提笔在画后写下了一段文字,记录自己与《富春山居图》的这段奇妙缘分。
守住最后一道防线的文物鉴定专家
在历史的传序中,《石田富春山图》也成了价值连城的名作。而今,不知是什么样的机缘, 它竟然来到了刘光启面前。随着画卷的层层展开,刘光启的脸上渐渐露出了微笑:坡岗起伏,景物疏朗,布局开合灵动,用笔方圆兼顾、刚柔并济,这正是沈周特有的笔法。
几番细细赏鉴后,刘光启已经非常肯定,面前的这幅长卷,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沈周背临的《石田富春山图》。
上世纪70年代初的中国,普通人的物质生活条件相对匮乏,文物保护意识还比较缺 乏。国家经济的发展,急需外汇来购买国外先进的技术设备,以进行工业现代化建设。那个年代中国能供出口的货物大多是原材料和粮食,价格极低,而令当时的人们难以想象的是, 在一般人看来并不珍贵的一些书画作品和古旧工艺品,偏偏最受境外客商的青睐,甚至为此会一掷千金。
上图为黄公望《富春山居图》局部,下图为沈周《石田富春山图》局部
文物进出境管理处的前身,是文物鉴定站。天津文物鉴定站成立于1952年,随后广州、上海和北京鉴定站先后成立,每家鉴定站的专业鉴定团队都由四到五位专家组成。这些专家有的出身于金石世家,有的则是在古玩行业浸淫多年的从业者,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他们承担着全国的文物出境审核工作,防止珍贵文物被出口到海外。当时的验扣标准是:乾隆六十年之前的文物一律不允许出口;乾隆六十年之后的、有珍贵历史科学或艺术价值的文物,也不准出口。专家们需要对所有出口工艺品一一过目,首先进行断代,然后对其历史艺术价值进行评估, 将不符合出口条件的挑出来,交回外贸部门统一保存。凭借着丰富的经验、广博的知识和对祖国文化的责任心,专家们在日常鉴定工作中,为中国留住了许多的珍贵文物。
刘光启拿过货物清单,试图在上面罗列着的上千件货物明细中寻找《石田富春山图》几个字,但他只找到了“沈周山水卷”几个字,后面赫然标出卖出价格:3000元。
那个时候的3000块钱,相当于现在的三百万了。在物质匮乏、外汇紧缺的年代,绝对是一笔巨款。但刘光启却坚决地扣下了这幅画卷—— 验扣标准宁紧勿松,对于珍贵文物,能不出口,尽量不出口。这是鉴定专家们早已达成的共识。
回到鉴定站后,刘光启兴奋地和同事们说起今天的收获,大家你一言我一语,谈到了围绕着《富春山居图》所产生的一系列历史公案。 而对于沈周的这幅《石田富春山图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,大家的推测是它曾被收藏在天津的徐府。
这个徐家有什么背景,能得到如此珍贵的传世之作?
他们说的徐府,就是袁世凯的重要幕僚、曾做过北洋政府大总统的徐世昌的府第。徐世昌,晚清进士出身,入过翰林院,文学修养极高,对字画也颇有研究。1922年,在权力斗争中败北后,他辞掉总统职务,回天津静养,从此不问政事,潜心钻研书法绘画,并收藏了大批珍贵字画,用于临摹研究。位于天津租界的第五大道的徐府,一时成了权贵们的云集之地,也成为乱世之中无数文化瑰宝的避风港。
专家们的猜测最后得到了学者们的印证:《石田富春山图》几个字后面,写着“水竹村人” 四个字,这是徐世昌的号,后面盖着他的印章,画上的题跋可以证明,这幅画确实被徐世昌保存多年。
几天后,刘光启来到了存放验扣文物的外贸仓库,却发现他亲手扣下的画卷不见了。经多方询问后才得知,就在前一天,北京来人把这幅画调入了故宫博物院。听到这个消息,刘光启放下心来,毕竟在那里,这幅画才能够得到最好的保护。
今天,文物鉴定站针对外贸出口的验扣工作已经彻底成为了历史。这些老专家们聚在一起,还会回忆起当年验扣文物的故事。粗粗算来,全国四个文物鉴定站,不到30位文物专家,30年来,从外贸仓库验扣、截留的文物达到上百万件之多。许多他们经手挽救下来的珍贵文物,现在已经成为全国各大博物馆的镇馆之宝。